一、
1922年11月，北京城入了冬，却迟迟没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从一年前，城里就在张罗着皇帝的大喜事了。紫禁城里那位小皇帝，溥仪，如今长成了16岁的少年郎，虽然好几年前发诏文退了位，但还在宫里住着，百姓们也依然把他们当皇族供着。跟那支共和国军队开进北京城以前，没什么不同。
小皇帝要立皇后，婚礼隆重盛大，前几年因为废帝的震惊阴郁好像被一扫而空。紫禁城东华门到城东地安门外大街帽儿胡同一路，被装点得雍容华贵，路过的男女一边心里赞叹连连，一边面无表情的走过。紫禁城没变，时代早变了，废帝虽然有，但也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婚礼大典定于这个月最后一天，皇家乐队、丰厚彩礼已备好，皇城里派出长长的迎亲队伍，锣鼓喧天，一路敲到地安门外大街，内务府大臣荣源的府上。皇后人选是皇帝的长辈们圈定的，就是荣源的长女，郭布罗 婉容。
二、
婉容虽是女子，却从小成长在开明的家庭环境里。跟着弟弟们一起读书，学过音乐和画画，荣源还专门给婉容请过一个美国人做英文老师。从小接受了东西方教育的婉容，不但有传统的婉约秀美气质，还兼有西式的洋气大方。
婉容跟小皇帝同岁，在她英文老师的影响下，曾经一度向往着去英国或是美国留学。要不是因为被选中了做皇后，可能人生轨迹会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前进。
这一点上，婉容也曾悄悄埋怨过自己的父亲，怪他不应该不征得她的同意，就把自己的册子呈到宫内。但传统教育又告诉她，父母之命不可逆，皇命更不可违背，何况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皇后位置。
对于皇后之位，婉容还是有一些觉悟的，一入宫门，可能就要永远告别紫禁城外的天空。这个刚到豆蔻之年的少女，就要经历人生中最痛苦的选择。很多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后，她彻底放弃了留学的梦想。
接踵而来的，便是更加折磨人的“婚前培训”。每天由专门人员负责讲授君臣大礼，或繁琐的宫中清规戒律。要熟读《女儿经》，言行举止都要照着书中的条条款款来。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11月30日，这位大家闺秀正式成为大清废帝，溥仪的皇后。
两个16岁的少年，成了这个像摆设一般的紫禁城的主人。
三、
入宫后的婉容，意外发现宫内生活有时并没有想象中无聊。丈夫溥仪也受过西学，不但崇尚西式生活，还爱吃西餐。辫子剪了，眼镜配了，为了骑自行车把宫里的门槛也砍了，当时北京城里流行来的外国玩意儿，溥仪都玩遍了。婉容嫁过来后，两个爱玩的年轻人一拍即合。
跟婉容同一时期嫁给溥仪的，还有一位淑妃，文绣。也是大臣贵族之后，却因为容貌背景不及婉容，被选做了妃。文绣稳重内向寡言，虽然也知书达理，却没有婉容放得开。
溥仪有时发现了新玩具，想找人一块玩乐，婉容总是适应得快，文绣往往只是站在一旁观看。溥仪和婉容喜欢西餐，时不时便让人去京城有名的六国饭店打包西式冷餐回来换口味，文绣却对此很难适应。
婉容会英语，溥仪也喜欢，跟着婉容学不够，又专门聘了英文老师来授课，顺便也给文绣聘了一位。溥仪跟婉容学得不亦乐乎，文绣却只能当做完成任务一般硬着头皮听。
久而久之，溥仪跟婉容相处越发融洽，感情也随之升温。婉容还跟着溥仪学会了抽烟，两个人经常相约跑到花园边吞云吐雾。
可毕竟在皇城内，寂寞的时候多过热闹。溥仪不在的时候，婉容和文绣想出一个特殊的打发时间的办法——互写小纸条。通信中，婉容自称伊丽莎白，文秀则自称爱莲。
信件内容，中文夹杂着刚学会的英文单词，简单的问候、夸赞、答疑、生活所见，什么都说。两个嫁给了皇帝的女人就这样在深宫中，靠着通信聊以慰藉，也算得上是互诉心声的苦难朋友。
四、
不过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
两年后的1924年，又是一个冬天，紫禁城的宁静被一支军阀的武装打破，冯玉祥的军队直接攻到溥仪宫门前，逼迫皇帝出宫。白天才在婉容房间啃过苹果的溥仪，晚上就拖家带口搬出紫禁城。大清王朝的最后一点体面，被野蛮抹杀。
不久后，溥仪带着婉容和文绣去了天津，住进了租界。
丢了家的帝后并没有难过太久，租界的生活让两个崇尚西式生活的年轻人更加如鱼得水。吹电扇坐马桶，逛商场下馆子，再加上婉容从小就生活在天津，对天津的吃喝玩乐更是了如指掌，两人常常早上结伴出行，天黑了才回家。
出了宫的婉容学起时下流行的摩登女郎的样子，烫头发，穿高跟鞋、短旗袍，一副现代女性的时髦样。溥仪常常会出席一些会面，或是晚餐聚会，漂亮时尚的婉容当然是女伴的第一人选。
可文绣不这样想，她是经受过传统教育的大家闺秀，帝位被取代，国之不国，自己的丈夫却一心玩乐，丝毫没有丧国之痛，寄人篱下之耻。反而一心靠拢日本人，指望别人帮自己复国。
文绣本就不适应西式生活，时常劝溥仪日本人不可信，反而招来其疏远厌恶，加上每天看着婉容和溥仪沉溺玩乐，终于忍无可忍，在1931年向溥仪提出离婚。
皇室离婚，千古第一案，全国上下炸开了锅。皇帝被妃子起诉，溥仪虽感觉奇耻大辱，也不得不跟文绣断绝了夫妻关系。
这一年，是溥仪一行人来天津的第6年，日本政府打算利用废帝溥仪在东北建立伪满洲政权，以便更好地控制北中国地区。
五、
溥仪跟文绣离婚后，脾气更加古怪暴躁，把离婚的原因归咎到婉容身上，觉得是婉容的挑拨离间，才导致文绣出走。因为离婚案相互猜忌，溥仪又忙着跟日本人商量复辟事宜，没有吃喝玩乐维系，感情越发脆弱，溥仪对婉容的态度迅速冷淡下来。
一个从小光鲜亮丽的大小姐，做了雍容华贵的皇后，在皇帝面前也几乎享受着专宠，突然遭到丈夫的冷眼相对。婉容在天津时抽上了鸦片，一是为缓解生理的疼痛，二是为融入当时的上流圈子。受到溥仪冷落后，购物和抽鸦片成了婉容仅剩的排解寂寞的消遣，渐渐上了瘾。
浑浑噩噩又过了一年，鸦片瘾越来越大的婉容日渐消瘦，气色早已不如从前。日本人的傀儡计划被谎称复清，承诺会恢复皇族生活，溥仪信了，跟着日本人北上，婉容也被人经大连带到了长春。
在天津的7年，可能是婉容结婚后最自由快乐的日子，可她偏偏嫁给了一位天真的皇帝。
到了长春以后，虽然名义上是皇后，却处处受到管辖和奚落，连溥仪也对她不屑一顾。日本人像看管犯人一样时刻守着她，想走出关东军司令部大门都很难。
婉容饱受软禁折磨，也曾试图逃跑，她求助过国民党外交部长顾维钧，也曾请求伪满洲国立法院长赵欣伯的妻子，打算自己先逃，再回来救溥仪。两次逃跑，一次被拒，一次被溥仪发现，全都无果而终。此时的溥仪，一心只惦记着自己的伪满皇帝位，因为婉容的逃跑计划，更加厌恶这个被鸦片摧残得面黄肌瘦的女人。
1934年，溥仪登基，成为伪满洲帝国皇帝，婉容随之被册封为皇后。
逃跑的念头彻底被打消，婉容终于崩溃，她不再作挣扎，整日沉溺在鸦片的迷幻和朦胧中度日。
溥仪有了新欢，娶了一位祥贵人。这一年，溥仪32岁，而新过门的祥贵人，刚好就是曾经婉容嫁给溥仪时的年纪。
失去了爱情和生活希望的婉容，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伪皇宫里有一间专门属于她的吸烟间，曾经如花似玉的少女，不再梳洗打扮，整天喜怒无常，只躲在房间里抽鸦片。清醒的时候，会声泪俱下地大骂自己的父亲，亲手毁了她的一生。
经受着毒品摧残和长期的营养不良，到伪满末年，婉容的两条腿已经不能动了。由于常年圈在屋中，她的眼睛几乎近于失明，双眼均不能见光，看人时以折扇挡住脸，从扇子的骨缝中看过去。
六、
1945年，苏联对日宣战并进攻满洲，满洲国政权覆灭。溥仪逃跑至沈阳，被苏联红军捕获，被溥仪抛下的婉容和一些宫廷人员，被后来占领当地的共产党俘虏。已经无法站立的婉容，强行跟随军队经过通化、长春、永吉、敦化、延吉，最终到达吉林。
一年后的6月，夏至，瘦弱的，失明的，肮脏凌乱的婉容，死在吉林省延吉的监狱里。葬地不明，有人说是“用旧炕席卷着扔在北山上”，也有人说是“葬于延吉市南山”。
曾经风光无两的末世皇后，就这样身归尘土，尸骨不明，凄惨冷清。从豪华奢侈到贫病无着，也曾对生活怀抱梦想和热情，最终孤苦无依消失于尘世，婉容的一生都用来感受这场命运的高开低走。
3年后，被囚禁在伯力收容所的溥仪，像往常一样，吃过忠心服侍他的老丈人从食堂端来的饭，准备念念经，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留在苏联。他曾经写过一份请求留在苏联的申请书，渺无消息，只好寄希望在神明身上。
弟弟溥杰收到嵯峨浩的家信，赶忙跑来跟他汇报，信里提到婉容的死讯，说她死在监狱里，尸骨不明。
溥仪淡淡回应一声，打发溥杰离开，好继续念经。
仿佛只是死了个婢女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