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的一天,来自伊拉克的库尔德人奥马尔·穆罕默德和哈明·易卜拉欣一家六口,在法国北部敦刻尔克港口附近格朗德桑特区域的一个停车场,“选购”日常用品和服务。这是不寻常的一天,停车场上几乎停满了车,有十数辆来自各个民间组织的面包车或小汽车,有的发放新鲜沙拉,有的提供医疗服务。
但奥马尔一家的“选购”并不顺畅——因为和他们竞争的,是几百个青壮年男子。和来自伊拉克的这家人一样,他们都是滞留于的英法边界的移民,等待机会进入英国。大多数移民来自伊拉克、阿富汗、苏丹、索马里或是非洲东北部的厄立特里亚,所以像奥马尔这样举家搬迁的并不多,因为长途跋涉不适合小孩和妇女,所以偷渡的“重担”就落到了家里青壮年男子的身上。
虽然现在在格朗德桑特已经看不出移民临时安置点的样子,但一个有着两排水龙头的饮水器、遍地的垃圾和四周灌木中稀稀落落的帐篷和睡袋,隐约透露出格朗德桑特临时安置点的遗迹。
2017年10月12日,法国北部敦刻尔克港口附近格朗德桑特区域一个停车场上,一个移民在为另一个移民剃须。只有在民间组织用移动发动机供电的时候,他们才能用电动剃须刀或理发器。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格朗德桑特临时安置点在2016年3月正式建立,是法国首个人道主义临时安置点。格朗德桑特临时安置点最初由法国医疗救援组织“无国界医生”(M decins sans fronti res)斥资40万欧元开启,随后格朗德桑特市长办公室给予了270万欧元的资金支持。这里接纳了2015年10月加来“丛林”被法国政府拆除后的部分移民——刚开办时约850人,后达1700人。
但法国政府一直对临时安置点颇有微词——这样的临时从来不是临时,这次会维持多久?格朗德桑特临时安置点距离加来不过30多公里,而从1990年起,越来越多的中东和非洲移民聚集到了加来。加来处于英法欧洲海底隧道的一端,天气晴朗的日子,站在海边,就可以望到对面,英国多弗尔海峡。所以对许多移民来说,这里是他们偷渡到英国的绝佳阵地。
为了应付越来越多的移民,1999年,法国红十字会在加来开设了桑加特临时安置点,但最初为600人所设的屋内挤了2000多个移民。2001年圣诞节当天,500多名移民通过英法欧洲海底隧道偷渡到英国。而2002年一场移民间的纷争最终致使当时的法国内务大臣尼古拉 萨科齐下令关闭桑加特临时安置点。
加来“丛林”的非正式民间救援
但桑加特临时安置点的关闭并没有驱走移民,而这即是后来出现的加来“丛林”的由来。从1990年代开始,移民就在加来郊外的树丛中、伴着泥土和风雨生存,所以他们已经建立起一套生存机制,而加来“丛林”正是这种非正式移民社区的体现。没有政府和官方认证的救援机构扶持,移民就充分利用相互的资源和技能,办起了教堂、理发店、小卖部,互相交换如何偷渡到英国去的信息。加来“丛林”的人数一度达到一万人。
在2011年叙利亚内战打响之后,许多叙利亚难民也落脚加来,存在了十数年的“丛林”才在几年前重新进入国际社会的视野,也吸引了来自英国、法国和其它欧盟国家的民间救援团体和志愿者。由于联合国对叙利亚难民的优先处理,再加上叙利亚难民分散到了其它欧盟国家,很快,在加来,很难再看到叙利亚难民。加来移民的人口又成了极力试图偷渡英国又无处可去的伊拉克人、阿富汗人、苏丹人、索马里人或是厄立特里亚人。
没有离开的还有民间救援团体和志愿者。法国政府规定,只有在法国注册的民间团体才可在加来进行人文救援活动。所以,一些当初为叙利亚难民而来的志愿者,原计划志愿服务几个月,却一呆就是五、六年,并在当地注册了非营利团体——但他们大多只身作战,其他工作全靠临时志愿者。
在加来“丛林”,这些民间救援团体和志愿者在网上和他们自己的社区筹集捐赠物资,将物资提供给移民。这种非正式的民间救援持续了几年,一直到2016年3月格朗德桑特临时安置点的成立,各路民间救援团体终于被给予机会来管理格朗德桑特临时安置点。
2017年10月11日,法国北部加来市附近的一个储藏捐赠物资的仓库。
临时安置点撤销,迁往森林更深处
格朗德桑特临时安置点的硬件设施达到了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规定的水准:干净、整洁的木头小屋,每200米就有男女洗手间,准时的食物投放和排水处理。然而,因缺乏专业培训和扶持,民间团体和志愿者时不时传出一些负面新闻,这使得原本就对临时安置点持反对态度的法国政府和各大非营利组织及民间救援机构对立起来。而且许多民间救援团体之间也由于资源分配、主导权利等问题关系紧张,互相拆台。
今年4月,一场大火烧毁了格朗德桑特临时安置点的近七成设施,而法国政府也趁此机会宣布将会逐步拆除临时安置点并运用警力驱散移民。
10月的时候,无论是加来还是敦克尔顿地区,四下已不见成片的帐篷。警察会定期带着警犬到树丛中巡逻,看到帐篷就会立刻驱赶。而移民,迁往树林的更深处,除非是民间团体在非官方的物资发放点出现,他们是不露面的。比如格朗德桑特的停车场,就是这些非官方发放点之一。
“我们六个住在树林里的一个帐篷,离这里大概25分钟的路程。”奥马尔说。只有35岁的他,已经生出不少白发。“晚上我不敢睡觉,总是醒着。树林里有些人干坏事,我醒着才能让妻子和孩子安睡。”奥马尔推着超市手推车,里面堆满了他们的家当和今天的收获:衣服,食物,身体清洁用品,还有几罐牛奶和随处可见的超市品牌袋装沙拉。
这个地区的大小民间机构有数十个,有一些像“难民移动便利”(Mobile Refugee Support)这样,只是一辆面包车。志愿者在社交媒体上发起倡议,搜集二手手机和充电宝,修理好并充好电发放给需要的移民,但由于物资捐赠不定时,他们的日常服务是每天定时开着面包车到物资发放点,用移动发电机为移民们为提供手机充电服务。
有的志愿者自发驱车从英国或法国其它地区而来,发放食物和衣物。新鲜蔬菜和水果是最抢手的——虽然有“难民社区厨房”(Refugee Community Kitchen)这样服务了数年的专门烹饪和发放热食的团体,但有些移民说每天都是汤和切片面包,几个月后也难再下咽。
2017年10月12日,法国北部敦刻尔克港口附近格朗德桑特区域的一片树林,移民在草地上休息。
每隔15天,“妇科无国界”(Gyn cologie Sans Fronti res)的妇科医生志愿者就会开着印着他们标识的面包车为人数占移民总数很少的女性移民做妇科检查。这天,女孩萨尔玛从车上下来。她怀孕了,医生们早前接她去医院做检查。萨尔玛17岁,从厄立特里亚只身来到加来。她一个肩背着一个蛇皮袋,一手拎着打包的被褥,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路上发生了什么,萨尔玛不愿多谈。
进退两难
这天,比较大的医疗援助机构法国红十字会和世界医生的面包车也在现场,为移民提供身体检查。像奥马尔和哈明一家,已经在丛林里住了一个多月。从伊拉克到法国,他们在路上已经一年多了。哈明因为劳累患上了慢性腿疾,医生当天又为她开了药。由于医生大多是法国当地人,和移民们语言不通,当地会多语种的志愿者前来帮助,其中许多人和困居当地多时的移民俨然成了朋友。
许多移民,因为长期在潮湿的环境中生活又无法洗澡、更衣,染上了皮肤病。“我准备让他们遣送我回去。”不愿透露姓名的阿富汗青年说,“我已经全身都是病。我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都不要我。现在准备让他们把我遣送回国。”他说他今年27岁,但恶劣的生活状况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我已经一个月没洗澡了。”默罕默德13岁的长子阿迈德·奥马尔抱怨道,“这里,白天坐着,等着食物发放。晚上睡觉。我想上学。”阿迈德离开家的时候只有12岁,社交媒体上最近一张照片还是去年离开家乡之前上传的。默罕默德最小的儿子才三岁,在停车场拿着一副橡皮手套当充气球玩,志愿医务人员看着他可爱都会抱一抱他,捏一捏他的脸。一个多月,他的头发已经齐肩,看不出是个男孩儿。
默罕默德的兄弟和父母已经在英国获准难民身份,逃离战乱,为了三个孩子的未来,他想利用亲友团聚协议去英国和他们相聚。英国规定,18岁以下未成年人,如果父母已经获得难民身份并已在英国居住满五年,父母可以申请和孩子团聚,孩子可以获得和主申请人一样的签证;成年人的话,如果配偶已经获得难民身份并已在英国居住满五年,可以在英国的配偶可以申请和境外的配偶团聚。然而,虽然三个孩子的祖父母和叔叔在英国,这条路却走不通——英国并不承认未成年人父母以外的其他亲属和成年人的配偶以外的亲属作为亲友团聚的签证主申请人。英国民间号召更改移民条例,扩大亲友团聚途径的范围。
梦想与现实
而在30公里外的加来“丛林”旧址,有一群更年轻的移民聚居在此。在几十米的电塔下,如果天气好,他们就三三两两地坐着休息。因为夜晚,才是他们一天的开始。这里有许多卡车停放在四周,他们就趁着天黑钻进车厢,然后梦想着和货物一起被运往英国。
来自阿富汗的13岁男孩纳比与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们就是其中的一支小团队。他们的贴身口袋里,藏着用布条包裹的美工刀片,用来撬开车锁。他们还备着志愿者给他们的几支生理盐水。
“上次警察用催泪瓦斯赶我们,这个是用来洗眼睛的。”纳比说。纳比在英国没有亲人,所以只能靠偷渡。他的伙伴中有一个男孩的父亲在英国,但由于父母未婚,他也只能选择偷渡。无成人陪伴并在英国有亲人的未成年人,在加来地区大约有400名;未成年人的总数实际更高。“我想去英国,因为那里生活好,有书读。阿富汗生活不好。”突然,听到不远处的骚动,纳比从原地跳起奔向声响处。同时奔向那里的,还有十几个年轻人。
几分钟后,骚动停息,所有人又停下脚步,折身返回。“刚才有一辆卡车开走了,可惜我们错过了。”他说,“我每天这样不断尝试。”
民间组织“关心加来”(Care4Calais)的志愿者退休教师阿里森·托亚每天都能在物资发放的时候看到几个像纳比这样的未成年人。她说,这些孩子,他们听到旁人说英国最好,就想来英国。但怎么能想到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就算最后到达英国,他们还需要经历更多千辛万苦呢?“他们发现事实和他们想象的不同,就会非常沮丧。”
风霜露宿的移民们无处发泄,有时会把挫败感发作在志愿者身上。他们无力对抗警力,只有志愿者是最容易捏的“软柿子”。没有统一的培训,和移民成为朋友的志愿者有的默默承受,有的觉得自己是移民的“监护人”,替他们出头,却忘记对方才在风雨摸爬滚打多时,生存经验或许比他们自己多得多。
即使大量的警力在树林中搜索帐篷、禁止长期扎驻,没有人能阻止移民不断涌入。尽管警察在路边拦截、搜索车辆,民间的救援没有停止过。虽然民间组织之间,志愿者和移民之间,援助力量和政府之间充满了力量纷争,但对民间救援来说,没有什么比救一条命更重要。
“现在 加来 的话题不火了,我们的捐款少了,我很害怕。”“关心加来”的创始人克莱尔·莫塞莱说。“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过去的时候,我谢天谢地。而现在我们要迎来第三个冬天了。和以前不同,现在不能扎帐篷,不能用睡袋。我们最怕哪天在树林里看到谁冻死了。”
(原标题:社会组织|一场英法边界漫长的“民间救援”)